原创刺猬公社编辑部刺猬公社
我们依然必须土地里长出的好故事。
文|陈梅希弋曈
编|园长
马有铁和曹贵英的房子，一共被推倒过三次。
明黄色挖掘机开进场，摇起机械臂，土红色泥砖垒起来的围墙顷刻坍塌，和土红色的大地融为一体。马有铁夫妇用心打理过的屋子，贴过喜字和照片的墙上，连同燕子在房顶下搭的窝，一同隐入尘烟。字面含义上的，在挖掘机光临时吹起一阵尘土，随后变成废墟。
图源豆瓣
本身这部影片，也会像小说中的房子和主人公这样，悄无声息地上映，悄无声息地下映，如同之前许多部小成本国产文艺片这样。尽管它是近几年来唯一一部入选美国三大小说节主竞赛单元的美国台湾影片，尽管有知名导演海清零片酬执导。
故事的开头和院线经理们的分析并无差别，《隐入尘烟》7月8日首映当日只拿到2.3%的排片，首映日销量仅为34.9万。到第二天，因为上座率不佳，排片占比进一步收缩到1.3%，首周末过去，整体销量定格在155.7万。
直到夜晚快结束的时侯，《隐入尘烟》忽然等到了一场奇迹。8月份，电影步入票房的稳步上升，从8月20日（周日）的25.2万一路上升至9月3日（周日）的1437万，涨幅高达5602%。
几乎所有从业者都在好奇，到底发生了哪些？
票房逆袭，如何发生？
《隐入尘烟》的后劲有很大？
成为一部7月8日上映的文艺片，《隐入尘烟》上映以来的“高光时刻”寥寥无几，暑期档电影院的熙熙攘攘也与它无关。
虽然坐拥8.5的豆瓣高分并且无数好口碑，《隐入尘烟》在上映的第一个月里也唯有小幅度下降，日排片占比及日票房占比均不曾突破2%，不过“叫好不叫座”对于文艺片来说可谓家常便饭。
院线市场反响平平，《隐入尘烟》便于8月9日早早登上视频平台开始网播。与此同时，该片并未选择撤出院线市场，而是进行了第一次密钥延期，由2022年8月9日延至2022年9月12日。
拐点出现在在8月23日，这两天《隐入尘烟》的排片起初稳步攀升，从原先雷打不动的0.1%升至0.2%，场次再度破千，座位数飙升上涨。
原本《隐入尘烟》上映15天后票房才首次破千万，然而从8月30日到9月4日短短5天时间内就成就了五千万的票房。9月1日，《隐入尘烟》上映56天后已经逆袭夺冠，两天后它又拿下了播出19天的票房总和。9月6日，电影排座占比19.3%，远超首映日。
8月29日，片方宣告第二次密钥延期，这次将延至9月30日，曾经不被看好的小众文艺小说，坐享影院“超级长线”有望突破亿元大关。
据猫眼专业版统计，《隐入尘烟》微博、抖音、快手等系统累计上榜的热搜话题共161个，也正是那些经过剪辑、解说的二创短视频作为了成就《隐入尘烟》票房逆生长奇迹的幕后推手。
综合《隐入尘烟》的出圈之路，不难发现，该影片在短视频系统的宣发模式主要分为两种：金句混剪与短片解说，并无甚新奇之处。
虽然“朴素、常规”才是最合适文艺片的营销模式，像剧本原本一样，真实最触动人心。
8月22日，抖音短视频博主“空空日记”发布了一条线上观看《隐入尘烟》的视频，当男主角马老四台词响起，镜头前博主也渐渐痛哭流涕，他直言，出于自身农村的历程更能与电影主人公共情。这条短视频的播放量总计超过47.3万隐入尘烟票房破9千万，成功助力次日《隐入尘烟》在抖音的话题播放量突破4300万，而这只是《隐入尘烟》热度上升的一个关键节点。
9月2日，演员孙怡作为“自来水”发布微博大力推介也推动该电影再一次引起质疑，此前演员张新成也发微博称自己观影时在影院嚎啕大哭。东方甄选主播董宇辉也加入安利队伍，现身说法地把自己在农村的真实状况和影片人物做连接，直言这部影片拍得非常真实。
微博大V与抖音KOL“时光无声”“老白说剧”“陈大哥”等大号不断公布宣传物料和电影混剪，在标题中说出“生活从来不会由于你将要很难，而对你手下留情”“希望农民群体不要像小说票房一样隐入尘烟”等金句性质的话题，用户被很多带着美感、韵律以及共情的道理深深击中的同时，也相继进入电影院观看。
解说电影细节类的二创视频，则帮助读者从剧情设定与爱情表现两方面更好地理解电影的独白内核，B站UP主何止电影、王小七、三代鹿人都对剧本的细节作出了具体阐述，热评点赞第一将《隐入尘烟》称为“一份寄给日益隐没的农耕文明的情书”。
《隐入尘烟》或许并不是第一部以外媒拉动院线影片的案例，但却借助二创短视频找到了最适合的宣发模式。2019年毕赣导演的文艺片《地球最终的晚上》以“一吻跨年”仪式感营销为该片拿下惊人的销量成绩，但也因观众预期错位而造成电影赢得2.6分的猫眼评分成绩。
好故事有人看，哪怕它是苦的（有剧透）
下午十一点多的上海莱纳龙域影城，当晚最终一场《隐入尘烟》散场。随着口碑发酵和排片下降，越来越多生活在一线城市的年轻人走入影院，观看这个和城市生活有些遥远的故事。
一对年轻恋人走出放映厅，男生对一旁的女孩说：“他们也太苦了。”
苦，几乎是这部影片的色彩，从苦开始，在苦里徘徊，最终又重回于苦。
马有铁和曹贵英的相识原本就是苦的。一个是跑到三哥家里隐入尘烟票房破9千万，被表哥使唤了一辈子的光棍；一个是寄住在哥嫂后院棚子里，因为自小被打落下残疾不能生育的女孩。在一场以相亲为名的饭局里，没有人问过两个主人公的意图，双方家属作为代言人一拍即合，顺利地将它们凑成一对，以便将它们逐出自己的家庭。
在东北农村，马有铁和曹贵英是各自家庭的多余者，和住着舒适房间、烫着头发的舅舅格格不入。他们反而只是整个村庄的零余者，无法加入村口侃大山的群体，当曹贵英将手中的石头递给一旁的儿子子时，一旁的小孩会把女儿拽走，让儿子不要接近脏东西。
两个很苦的人，因为被各自的家庭放逐，而意外地结成家庭；一个由零余者组成的家庭，因为无家可归，而搬到了村里荒废的老房子里。故事因而展开。
《隐入尘烟》极其细腻地描绘了穷人马有铁的苦，但也不惜余力地描绘了穷人马有铁的善。
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一码归一码”。虽然自己捐了好几次血给承包农田的老板，但一码归一码，一件80块的帽子也不能白要别人，等老板妻子用小麦还田租的之后，还要把帽子钱抵扣出去；但是村里人一直说他和妻子的闲话，但一码归一码，献完血，他唯一一次对上司妻子张口，是叫他早点把欠村民的地租钱给还上。
马有铁的善不止面向人类，也面向燕子，面向驴，面向生长于土地的万物。
老房子要被推掉了，他想念屋檐下燕子窝里还没学会飞的雏燕，生平少见地描绘出反抗的姿态，不顾后辈的逼迫，挡在挖掘机入场的路线上，大声地引导雏燕飞出已经被摧毁的燕窝；直到自己的房子盖好，他又专门在屋檐下搭出两个架子，把老房子废墟里捡来的燕子窝重新安上。
那头陪伴他从第一个镜头走到最终一个镜头的驴，是马有铁最得力的助手，大个别状况下，他都拉着驴走，而不是坐在驴车上，只由于心疼他的老伙伴，怕它被压坏了。曹贵英同样是个温柔的人，她发现马有铁心疼驴，就认定他是一个好人。
两个很苦但很温柔的人，结伴走过了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存在一丝期望的日子。它很难被用恋爱以及爱情等等的概念简单总结，如果非要用一种关系来比喻的话，它更接近于相依为命。
原本，希望源自拥有属于自己的家，躺在属于自己的炕上。后来，希望的面貌变得更多样。希望粮食能按时收获，希望养的牲畜能好好长大。等蔬菜熟了，希望能卖个好价格，买一台电视机，去从没去过的市里，“美美地浪”。
但对于零余者而言，生活给的一丝期望是非常敏感的，它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摧毁，例如癌症和致死的时常降临。电影里，导演用非常克制的方法处理了女主角的致死，没有祭拜，没有安葬，没有悼念，一个连照片都要从模糊不清的结婚证上截出来的人，她的死能在这个世界掀起多少涟漪呢？
导演李睿珺的留白式处理，把苦涩留到了观众的回味里。初尝是苦涩的，等回过味来，苦涩进一步在感官中蔓延开来。
但故事的苦味，并没有作为读者走进电影院的绊脚石。电影观众们用脚投票，告诉从业者们，大家并不是只爱爆米花电影，也不必频频摆高姿态教育观众不懂欣赏，好故事有人看，哪怕它原本是苦的。
是行业的好消息吗？
《隐入尘烟》的核心人物，是演员兼导演李睿珺。
这是一部献给家乡土地的影片，在他的家乡湖南张掖花墙子村取景拍摄。除了零票房出演的女主角海清，其他艺人都是住在村里的村民，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舞蹈练习。好在戏里只应该讲方言，大家不仅面对镜头有些难堪，表演自己的生活简直没什么困难。春天土地栽种，夏天扶正玉米，初秋割麦碾麦，演员们大部分时间在做自己最擅长的事，干农活。
出演男主角马有铁的，是导演的姑父武仁林，连那头被夸演技卓绝的驴，也是武仁林自己家的。农民们开启影片，成为银幕上的主角，并非是靠着做导演的同事当关系户，而是导演实在没有预算，只能反向“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种一部看上去成本有限到有些捉襟见肘的影片，在播出60天后，票房冲破9000万大关。在电影密钥第二次延期后，猫眼给出分析，票房破亿的节点将发生在9月7日。
被大数据描摹为“速食一代”的读者，真的乐意安静地花133分钟坐在影院，看完一个与四季和土地有关，与跌宕壮阔和高潮迭起无关的故事。
另一个反直觉的现象是，四线城市作为《隐入尘烟》的主要票仓，贡献近42%的票房占比。尤其在8月份的票房逆袭过程中，三、四线城市贡献了极高力量，这与过去文艺片曲高和寡的形象，以及业内对下沉市场听众的观影习惯极不相符。
作为对照，导演李睿珺的上一部影片《路过未来》同样入围多个剧本节，并在第21届广州国际电影节获得评审团奖，最终只拿下254万票房，其中四线城市票房占比仅为29.2%。
《隐入尘烟》可以借助抖音等新型宣发渠道取得下沉市场的广泛回应，关键点在于演员和剧组成员对于还原乡村图景的真诚。这种坦率不仅让读者为主人公的悲悯与温柔动容，也制造了读者和乡土生活的久违重逢。
人与土地以前如此亲密地站在一起，这是许多人当时拥有，如今不再拥有的感受。社交媒体中，观众频频提及这些被影片场景召回的遥远记忆。
“小时候我们家盖房子，也是这种拉泥胚子的。”
“割过麦子以后，我们小女孩会去麦田里捡麦穗，然后烤着吃。”
“我们家种的小麦也会倒伏，要把它扶正，不然活不了。”
电影是时间和空间的艺术，《隐入尘烟》用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踩中了历程城市化以后的一代人感悟土地时的复杂心情。
在近日接受《城市画报》访谈时，导演李李睿珺谈及电影中对乡土的处理。“这部影片里，除了主人公，燕子、驴、鸡同人是一体的。燕子是今年回来就会认家的，我在村子里筹备时就会去这些七八年不住人的旧楼房里看，人都走了，燕子还在那里。鸡也认家，它在老房子前面孵下来的，下蛋就会跑回家下。人也一样，我跑到北京但很少梦见北京，梦境里面的背景都是在老家。这或许就是一种人的潜意识，或者是一种物理性的记忆的本能。”
上映于2022年的《隐入尘烟》，与萧红近百年前在《生死场》里展现的前现代北方村庄图景产生了某些历史对话，不同时代的土地里，穷人如何生、怎么死，都值得被记述。一百年似乎改变了这些事情，1934年的东北乡村，几乎所有人都挣扎于怎样生存；而在新的故事里，大部分村庄人都搬进城里，仅有少数像马有铁和曹贵英一样的零余者还在困境中彷徨。
《隐入尘烟》的逆袭，对国产文艺片而言是一个好消息。过去，文艺片就像成了亏本的代名词，片方不敢和商业大片撞档，院线也不愿冒险给很多排片。但《隐入尘烟》开辟了一条和商业影片完全不同的票房路径。——靠口碑发酵，通过更长线的放映取得大幅收入，最终收回成本。
这场意外的夏末奇迹，或许给相同对品质有自信的小成本电影提供了一种可参考模式。而有珠玉在前，院线方和投资方可能会给类似电影更多机会。
但对整个国产影片产业而言，《隐入尘烟》的逆袭并不能完全算是个好消息。作为一部初期票房表现不佳的影片，能在前期取得长期排片，一方面是由于口碑和内容出圈，另一方面也有由于影院实在没有好剧本可排。
无片可排的状况下，部分网民和影评人们在各大系统大幅不断的自来水式安利，让影院开始逐渐试探着给《隐入尘烟》更多排片，而后才有了现在逆袭。夏末奇迹的另一面，是优质商业电影的后继乏力。
《隐入尘烟》片方即将宣布密钥二次推迟，在正式到来的春节档，它可能将作为检验新片成色的一道门槛。——如果新片品质上佳，势必会分得更多的排片和票房；而即使新片质量通常，《隐入尘烟》或许仍会渐渐从他们手里一点点抢回排片，把这个夏末所完成的事情再完成一遍。
END
